提起國防科技試驗基地,人們總會在腦海中勾勒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孤野景象,仿佛只有大漠戈壁、深嶺荒山里,蠻煙瘴霧、荊榛蔓草中,才能藏起如此巨大且事關國運的秘密。
恐怕很多人不會想到,近在首都北京的郊區,竟然就坐落著一處火箭試驗基地。隨著近年來解密工作的不斷推進,懷柔火箭試驗基地的前世今生也漸漸明朗……
燃情歲月 保密往事
游覽車從中國科學院大學雁棲湖校區出發,蜿蜒駛入山林。20分鐘的路途里,少見人跡,印著革命標語的磚砌房屋早已十室九空。
未開發時的基地
記者此行的目的地是中國科學院“兩彈一星”紀念館,原懷柔火箭試驗基地。懷柔火箭試驗基地成立于1958年,由推進劑、試車臺部等組建而成,“兩彈一星”元勛郭永懷主持工作,實際科研生產事務則多由副主任林鴻蓀負責。和其他同期許多武器裝備生產研發機構一樣,該基地使用化名,對外稱為“北京礦冶學校”。
“這個基地離首都核心地帶這么近,是為了方便科研人員開展工作,但在整體設計上很注重保密,雖然就在首都,但從基地到市區往返的路途也是頗費周折的。”中國科學院大學教授、院史研究專家王揚宗介紹。
當時,為了在空中巡視選址,民航局特意為力學所調撥了一架飛機。參與選址的不僅有科學院黨組書記、副院長張勁夫,還有科學院副秘書長謝鑫鶴、基建局局長張慶林等。他們對照軍用地圖,在北京市郊上空盤旋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發現一處四面環山、叢林密布的山溝。這個山溝隸屬于懷柔縣西流水鄉墳頭村(時稱)。
在北京市有關部門的支持下,勘測設計、公路設計、化工設計等部門對基地進行了基建設計。北京市第二建筑公司承擔施工任務。建設如火如荼,進展很快,只用了兩年多,包括試驗區、機械加工車間、倉庫、生活區等大部分土建任務,以及水、電、路等配套基礎設施便已完成。圍繞著核心區域,周圍每一個小山頭上都分布著崗哨,由戰士負責看守。車間、生活區與試驗區嚴格分離,工作人員少有接觸,“彼此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嚴格杜絕科研消息的流出。
懷柔火箭試驗基地的主要任務,是探索和開發用于遠程火箭的高能液體推進劑和發動機的地面試車。記者來到試驗場,只見雜草間矗立著火箭發動機垂直試車臺、特殊液體泵等設備,顯得巨大而孤獨。
“當年這里也輝煌得很。”王揚宗說。20世紀60年代初曾有幾百名科學家在此秘密工作,光力學研究所就有58棟房屋,為業務工作服務的行政人員亦多達百人。那時,這里的科研工作者以年輕人居多,就連“最高領導”林鴻蓀也不過40歲出頭。許多文獻顯示,懷柔火箭試驗基地的研發速度很快、勁頭很足,他們用一個多月的時間,便完成了500公斤推力的氣壓式液氫液氧火箭發動機的總體設計,并在接下來的發動機研究中解決了絕熱、工作性能、操作、測量與控制技術等諸多難題。
可惜的是,我們已無緣領略其風光,只能通過文件以及相關資料,來拼接和還原這座基地曾經的歷史。
榮耀未至 先成空城
中國科學院與“兩彈一星”紀念館外部
中科院公布的官方資料顯示,懷柔火箭試驗基地在1960年進行了火箭試車后,先后又進行過100多次氫氧發動機試車,為開展液氫液氧發動機的研制創造了有利條件。
王揚宗認為這個評價非常中肯。錢學森等人對該基地的計劃是,著力進行探索性研究,注重前瞻性而非現實性,因此懷柔火箭試驗基地雖然亦是為了服務“兩彈一星”事業,但卻沒有在當時產生太大效益,反而是為后來的工作起到了奠基作用,為未來的多項關鍵技術提供了研究條件。這些關鍵技術不僅限于火箭發動機,還包括火箭再入、反導彈技術等。
1964年春節,毛澤東將竺可楨、李四光和錢學森叫到他的臥室,談到反導彈問題:“有矛必有盾,再厲害的東西總可以找到對付的辦法嘛。搞少數人,有飯吃,專門研究這個問題。五年不行,十年,十年不行,十五年,總要搞出來的。”不久,國防科委召開反導彈防御系統會議,正式確定這項研究的分工原則,科學院圍繞導彈在飛行中所產生的物理現象開展理論研究。郭永懷草擬、制訂了該項工程的10年計劃,懷柔火箭試驗基地亦在他的帶領下正式加入反導彈研制工作。近年來才走向成熟的反導彈系統,有一些初步的成果就是在這里誕生的。
正當懷柔火箭試驗基地似乎找到自己的方向,即將走向繁榮的時候,重創卻接踵而來。
“文化大革命”爆發后,懷柔火箭試驗基地所屬的中國科學院力學所,整體歷史包袱很重,受到沖擊的程度亦令人難以想象。在這里,不僅學術研究被叫停,不少科學家也受到殘忍批斗,一時間萬馬齊喑。
不過,對懷柔火箭試驗基地的未來影響更加直接的因素,卻是“兩彈一星”元勛郭永懷的犧牲。1968年12月,郭永懷在實驗中發現了一個關系核科技未來的重要線索,必須趕快回京匯報。深夜里,他拖著疲憊的身體登上飛機,然而卻再也沒能走下來。原來,就在即將著陸之時,飛機突然失去平衡,墜毀在首都機場附近的玉米地里。當人們找到郭永懷時,他和警衛員牟方東都已面目全非,卻將那只裝有絕密資料的公文包牢牢夾在胸前,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拼勁全力留下了科研攻關的密鑰……
對于國家和人民來說,失去郭永懷等于失去了一個偉大的科學家;但對于懷柔火箭試驗基地的工作人員來說,失去郭永懷則等于失去了支撐和方向。基地業務負責人林鴻蓀在技術研發基本癱瘓的現狀面前,整日憂慮不安,得知郭永懷罹難的消息,他的心靈支柱徹底倒塌了,尋不到一絲希望和慰藉的他走到基地附近的深山,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基地示意沙盤
20世紀60年代末,懷柔火箭試驗基地被國防科學技術委員會全面接管,大部分人員分散到全國各處。那時的國防科技領域正熱火朝天地進行三線建設,人們無暇處理這個既乏現實效用又早已人去樓空的基地,這片在困難時期巨資打造的試驗場,暫時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
為元勛,更為無名英雄
“此后的幾十年,這里始終少見人煙。”王揚宗說。直到“文革”過后,基地終于重回中科院。
2013年,中科院決定將這里進行原址改造,建設“中國科學院與‘兩彈一星’紀念館”。該紀念館以弘揚“兩彈一星”精神,彰顯老一輩科學家為“兩彈一星”事業做出的重要貢獻為宗旨,以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現代科學學科為脈絡展示相關史實。
“兩彈一星”事業作為新中國建設成就的重要象征,是中華民族的榮耀與驕傲,也是中科院的榮耀與驕傲。一份文件顯示:在中央的號召和領導下,參加“兩彈一星”相關研制任務的科學研究人員占中科院全部科研人員的2/3,這些人分別開拓了原子彈氫彈事業、參與了導彈運載火箭事業、奠定了人造衛星事業,為中華民族贏得國際地位做出了重要貢獻。
特別令人動容的是,展廳里不僅展現了“兩彈一星”元勛的風采,還將不少參與過相關工作或相關領域其他重要科研攻關任務的科研人員及其成就進行了梳理。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23位元勛背后,是數百位無名英雄的默默奉獻。在那樣緊張的國內外環境里,人們將科研任務隱晦地稱為“那件事”,而從事“那件事”的人,有的改名換姓,有的連一張照片都不能拍。
感動常在人心。自從2015年9月正式開館以來,來懷柔基地參觀的中外訪客已逾3萬人次。訪客中,有溫家寶、李嵐清、戴秉國等原國家領導人,有林潮、錢易等中外院士學者,也有各高校、科研院所、中小學的師生……其中,科研人員占到了3成以上,這證明,“兩彈一星”精神時至今日仍無形地在科學界傳承,吸引著、鞭策著、砥礪著科研一線的研究人員。
目前,中國科學院與“兩彈一星”紀念館由中國科學院大學黨委宣傳部統籌管理。這里招募的志愿者講解團,以中國科學院大學在讀研究生為主,他們有著不同的理工學科背景。管理部門如此安排,主要是為了向公眾提供更專業、更明晰的科普知識,然而不少志愿者卻認為,這種安排的最大受益者是自己。徐文凱就是其中之一,他說:“紀念館不僅為志愿者們提供了相互學習的空間,同時向我們指明了‘學有所為’的意義。”
大國重器,以命鑄之;國之利器,不可示人。中國創造之所以令世界刮目相看,正在于愛國科研工作者的無私追求,在于他們永不凋謝的理想信念,在于他們腳踏實地的艱苦奮斗和不計名利的秘密奉獻。
(原載于《保密工作》2017年第9期)